两人羊抵架一般,双手扒着对方转动。韩傻儿趁小胖墩换脚,发力一甩,将小胖墩甩了个趔趄。小胖墩将计就计,顺势去抱韩傻儿后腰。韩傻儿背后像长了眼睛,猛转九十度,缩头弯腰,撅腚朝小胖墩侧面撞去。小胖墩手上走空,脚底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个再来?”韩傻儿双手掐腰。
对面孩子多在七、八岁上下,眼见小胖墩败北,多少有点发怵。韩傻儿越战越勇,越战越老练,不到两刻钟,对方全军覆没,只剩坐镇的光杆司令。“看我的!”景天志出场了,他自信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拿下衰兵韩傻儿,再搞定花拳绣腿小丫头,就大功告成了。以他的观察,其他八个孩子,实力不行,胆量更差,唬也唬倒了。
韩傻儿抖擞余威,竭尽全力死磕。景天志想速战速决,韩傻儿不肯服输,想方设法周旋,闪跃腾挪,连挠胳肢窝的损招都用上了,仍处于被动。
“笨笨,你败了吧!我上,不然没人啦!”火火看韩傻儿吃力,摩拳擦掌要替换,出风头,享受最后的胜利,她是很乐意滴。“好嘞!”韩傻儿答应一声,退后几步,自觉坐到地下,两手扶地,吭哧吭哧喘粗气。
火火上前,虚晃一掌,绕到景天志背后,伸脚朝腿弯蹬去,景天志一踉跄,火火不留一线机会,急急绊住另一只脚兔起鹘落,把景天志打发了。“服不服?”火火一只脚踏背上,“喊大姐!”
景天志挣扎:“不服!你搭的顺风车,单打独斗,老子摔得你满地找牙!”在县城学堂,他也是称王称霸的人物,喊小丫头片子大姐,不如找个尿坑淹死呢!
“不服再战!”火火移开了脚这次,她拧住耳朵,三下五除二,又把企图扳回一局的景天志撂倒了。
韩傻儿拍手称快,同队孩子也附和。景天志起来,狠狠地瞪一眼,还要三战,忽见大家各回各座——先生推门进来了。
先生有些耳背,发现有的孩子身上沾土,有的脸上淤青,发火问明缘由,命带头的景天志、景阳刚、苟不雪、韩奔月伸出手掌心,各打一戒尺,严令不许打斗,下不为例。
整顿过秩序,先生开始讲述《六艺》,要想成为上流阶层的士大夫,四书五经外,《六艺》不可不习。他对礼仪、书法、算术还算通晓,乐舞、射箭、驾驭也是门外汉,照本宣科,能让孩子们有所了解、广泛涉猎也好。
临近中午,景府管家过来,延请先生赴宴——景德震回请童仁堂、苟史运,以攀交情,适逢景棠沐回老家,正好一举两得。陪客人选,拟定了景济仁、医生韩春旺和教书先生。事到临头,景济仁说童仁堂威名赫赫,景棠沐又是八品县丞,景德震家里不够敞亮,不如宴设景府。景德震略一迟疑应允了,配酒配菜,用景济仁的客厅,由是,景府管家跑腿请客。两人站在门外,说了几句闲话,先生准备放学——
屋里出大事了!
先生前脚出去,景天志后脚就神秘兮兮找火火,要告知她一惊天秘密,县城的。小妞也是好奇心重,跟着到了后面,景天志突然拦腰抱住,仰天摔倒,这还不算,又趴上去骑住,按住双手,得意地问:“服不服?老子说过,单打独斗你不行的!喊大哥!喊大哥就饶了你!”他可不怕惹祸,那么大事儿,他景衙内毫发无损,小小的圣泉村,能耐他何?
“你耍赖!你耍赖!”火火呜呜呜哭起来。韩傻儿正当好学生,闻言回头,起身救援——坐在后排的小胖墩早了一步,欺辱小女神,那还了得!“去你姥姥滴!死去吧!”他一头撞了过去。
景天志猝不及防,额头磕在了石凳上,红嘟嘟的血汩汩外冒,身子一歪没了反应。“流血了”、“死了吧”、“睡着了”、“不喊痛啊”、“不牛逼了”……一群小不点没什么概念,七嘴八舌,唯小胖墩怔在原地,呆若木鸡。
“先生!先生快来!”韩傻儿冲向门口,撞在肚子上。教书先生慌了神,抱起景天志,两步并一步跑向韩家——县丞刚把娃子送来,就出了这档子事,可怎么得了哟!
所幸韩家不远,学堂东南,只隔一户人家。韩春旺换了长衫正准备赴宴,见教书先生抱来个孩子,手捂鬓角,渗着血,衣服上斑斑点点,不敢大意,忙取了白首乌,快速敷上。
韩家系外来户,进不了圣泉村中心区域,只能住村头路边容易招灾惹祸的地儿。家很简陋,小厨屋外三间主房,东间北置桐木大床,夫妇俩带两岁的仲月和牙牙学语的冰月共用,南窗一张木板,是韩傻儿的卧榻;中堂用作待客,长条木案紧挨山墙,上挂药神岐伯画像,四方石桌居中,散放几只木凳;西间充当药铺,木架上摆满中草药。
先是小学生一窝蜂涌来,随后,赴宴的、近门亲友接踵而至,瞬间挤爆了。
神情严峻的景棠沐谁也不理,一头扎进西间,察看伤势,见血止住,方吁口气,谢过韩春旺,问起前因后果来。教书先生当时正与管家说话来着,不甚明了,遂同到院里问究竟。
小胖墩哇地哭了,说不清囫囵话,火火说他欺负我——卡壳了,韩傻儿接过,完完整整叙述一遍,有个孩子多嘴,将车轮战也说了,教书先生的脸色,便很难堪。
景棠沐搞明白了,宽慰小胖墩两句,重回西间守候。儿子还在昏迷,面色蜡黄,不带一丝血色,忽感不妙,连喊数声,没反应,慌了神,遽问:“韩先生,有无大碍?”
韩春旺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颀长,面容消瘦,眼神慵懒,时而聚神。他说,白首乌是止血消炎良药,跌打损伤最为对症——除去白首乌,血已凝结,温毛巾擦拭干净,换上新药。
景棠沐有所耳闻,韩春旺之父韩修草,当年乃御医总管,针灸草药手术,无所不精,疑难杂症一经其手,无不手到病除,尤其以小圣针法见长,出神入化,已臻化境。八年前,大义皇帝驾崩,新皇贞吉力行责其救治不力,降罪贬黜,亦发配到松潘府。老先生到了泉下村,不问贵贱,不计资费,救治好不少病人,被礼请到圣泉村落户。三年前,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花甲之年驾鹤西去了——
儿子仍未醒来,浑无转危为安的迹象,景棠沐又急又怕,追问:“韩先生,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韩春旺轻轻抚下伤者额头,探了探鼻息,平静答:“没大事儿,安心静养,自愈最好。”又说,若父亲在世,辅以针灸,就更无需担忧了。景棠沐说你也针灸一下吧,韩春旺摇头,说没习针灸——其尽得草药真传,手术危险,寻常并不操作,欲习针灸,父亲断然不允,说小圣针法须阳刚之体配合以阳刚内功,始能卓见成效,你先天不足阴柔体质,强行练习只怕性命堪忧
童仁堂也凑前观察:“脑袋瓜子,最为金贵,切莫碰坏里面的脑浆神经吧?”景棠沐白了一眼,没接茬,目光询问韩春旺,韩春旺摆手:“不至于,万一真碰着了,谁也没辙,只能求上天发慈悲了。”童仁堂又问:“不能手术吗?”韩春旺解释:“只是磕破了,并无异物入内——正是脑袋瓜子金贵,才不可轻易动刀!”又解释,世间最高明的法子,往往是最简单的法子,时人曾问其父养生之道,其父答曰,饿了便吃,渴了便喝,困了便睡童仁堂看轻了,山野医生,不过如此!景棠沐喃喃自语:“可惜老先生不在了!”
韩春旺寻思一阵道:“非要针灸,去巴掌镇一趟吧!先父的关门弟子——也是小医的岳丈,贾郝仁贾医生,学了大部针法,针灸一下,总是有益无害。”
不能提贾郝仁,一提到他,韩傻儿就怒火中烧、恨得牙根痒痒。记事那年,一家四口还其乐融融,爷爷行医,爹爹协助,娘亲管家就在暮春,爷爷走了,没多久,娘亲也病了,腹胀如鼓,各种草药无效,爹爹只好找贾郝仁换方子。稍大才知道,爷爷初来时,治病救人,神乎其技,郎中贾郝仁极为崇拜,见天虚心求教、侍奉甚恭,爷爷最终收为弟子,悉心指导,即便小圣针法,除了衣钵绝技,也传了三十六式——时贾郝仁称:“至亲不医,你下药还是轻了,据症状看来,已形成囊肿,非手术不可!”韩春旺不赞成,说妻子无并发症,手术风险太大,建议选择针灸,保守治疗。贾郝仁称:“若得老先生全部真传,倾力针灸,或能确保无虞。”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韩春旺装傻,不提针谱,贾郝仁遂力主手术,信誓旦旦咱什么关系,你放心,你领个大活人过来,还你个大活人就是了,韩春旺执拗不过,默许了。用了麻沸散,腹部划出两寸刀口,一柱香功夫,取出鸡蛋大三块黑紫囊肿——缝合刀口时,突发变故,腹内鲜血汹涌而出,白首乌止不住,也无处可止,眼睁睁地,江采莲断气了,没有喊叫,没有痛苦贾郝仁对着韩春旺连连作揖,说天数如此,不必悲伤,囊肿若不摘除,结果一样的并不食言,将十八岁的女儿、如花似玉的贾九妹赔给了韩春旺,于是,韩傻儿有了二娘,一年后有了弟弟仲月,两年后有了妹妹冰月——
景棠沐从老宅牵来坐骑,抱起儿子跨坐上去,胖胖的景济仁自然跟着,韩春旺收下一两碎银,随行照应,景德震等人要同去,景棠沐拱拱手:“多谢诸位!人多派不上用场。”再无聒絮,策马而行。过泉下村,弯弯曲曲十几里,荒无人烟,山脚平坦处,有条忽明忽暗的阴阳溪,宽阔的一段,聚居了一千多人,形成瘸子里的将军——巴掌镇。这巴掌镇,不是说巴掌大那么点地方,而是一条马路,东通百里外的县城,五条羊肠小道,连着五处偏僻村落,形似巴掌而得名。麻雀虽小,得益于位置优越,百工买卖,吃喝玩乐,五脏俱全
韩傻儿想跟去开眼界,顺便骂老乌龟两句解气,贾九妹喊住了,说冰月醒了哭闹,要他抱抱哄哄,她好做午饭。火火不黏苟史运,也不想回家,便帮着逗弄冰月,带仲月一起玩耍。贾九妹见火火机灵,满心欢喜,并不在乎多一个小人儿的饭。
众人皆散,景德震请童仁堂叔侄和教书先生去了自己家,五间大瓦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中堂八仙桌、八只方凳——事发突然,景府管家早安排厨子停了火,一应菜品,此际送还,另加了青菜豆腐。
凉菜上桌,四人边喝边聊,童仁堂道:“今天这事儿,只怕县丞难以善罢甘休。”依他的观察,景棠沐的情绪,是克制隐忍的。景德震不以为然:“旁人不好说,他俩倒好商量,棠沐与济仁,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因介绍,两人同一个高祖,自幼一起玩耍,私交笃厚,景棠沐中举后,屡试不中,遇朝廷恩允捐官,便贱卖百亩梯田三百亩果园,以求乌纱——外地无人问津,村里没谁掏得起大笔银子,反求了景济仁。景济仁按行情算了差额,另掏笔银子,作为赞助,支持景棠沐外出做官、光宗耀祖。
童仁堂捋捋山羊胡子,笑道:“原来如此,景济仁不简单嘛!”苟史运接:“猪脑壳也做不了财主!”童仁堂无聊,操心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来,又问各几位公子,景德震答都是独生儿子,童仁堂道:“不妙呀,万一县丞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两家反目成仇也说不准。”景德震不悦:“哪会呢?天志有呼吸,没大碍——不说啦,喝酒喝酒!”苟史运道:“还是慢慢喝等着吧,老子酒量大,提前喝你个底朝天,你面皮须不好看。”景德震笑骂:“你个酒桶!寒碜我不是?放心,酒管够!”
喝过两圈,童仁堂忽道:“那个叫韩傻儿的男童,一点也不傻嘛!摔跤打架,也是一把好手!”
提起韩傻儿,教书先生两眼放光:“岂止不傻?老朽看来,没谁比得了!老朽当孩子王三十年矣,教过数百人,出过一位举人、两位秀才,就他们的天资,恐怕也差得远!”苟史运插嘴:“怪不得火火爱跟他一块玩儿!”
“那,为何叫韩傻儿呢?韩傻儿,憨傻儿,不通,不通!”童仁堂摇摇头,八卦起来。教书先生道:“学名韩奔月!”苟史运开悟:“怪不得火火喊他笨笨,原来有个奔字!”景德震道:“乡下娃子,为了好养活,都爱起贱名,憨子啦,狗剩啦、毛蛋啦他们家也起贱名,多少有些蹊跷。”因说起,韩修草初到时,只有父子俩,一年后,江氏才抱着孩子赶来,邻居爱东家长西家短打听事儿,江氏说娘家生产的,过完月子才来团聚。
教书先生道:“路途颠簸,不利生产,也是有的。”童仁堂有自己的发现:“我瞧着,这孩子有股虎劲儿,比韩先生霸气得多!”
“就是,这小子打架确实厉害,火火让收徒弟,老子收喽!”苟史运自饮一杯,空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教书先生面露愧色:“都怪老朽教导无方,老朽惭愧,该卷铺盖啦!”景德震劝道:“不关先生的事儿!先生来好几年了,一直安安稳稳的不是?也怨天志这小子,一来就捣蛋!”催促饮了一轮。
“快到镇上了吧?”教书先生依然忐忑,惴惴难安。景德震嗯道:“差不多了!依我看来,贾医生不见得比韩先生高明——韩先生是门里出身,他才跟御医总管学了几年?道行还浅!”童仁堂瞳孔抖然放大,山羊胡僵直:“御医总管?”景德震答:“就是韩傻儿的爷爷啊!”便讲起韩修草发配一事童仁堂眼珠滚落地下,这事他倒听说过,想不到的是,第一御医流放这里来了!幸亏没在韩家大放厥词,否则,丢人丢姥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