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马贼已经足足跟了有两天了。
行商们都十分担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在瀚州草原这样天宽地阔的地方,走上几天也未必能遇到官兵——况且遇到官兵也未必能顶事,被马贼盯上就只能听天由命。
现在看来,马贼们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们的人数还不太够,一旦援兵赶到,行商们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或许才会后悔,为了省下一笔保护费而没有加入另外一支实力雄厚有雇佣兵随行的大商队,然而后悔已经晚了。
夜宿的篝火点亮之后,行商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起,尽管号称是要商量对策,但实际上不大可能产生真正有用的对策,反倒是彼此争吵不休。而马贼们肆无忌惮地在距离他们只有几里远的地方也停下休息,在一望无垠的辽阔瀚州草原上,双方都能彼此看到营地里的火光。
“要不然……我们一起凑一笔钱,求马贼放过我们?”一个面皮焦黄的小个子行商伸手指了指远处马贼的篝火,“那样好歹损失少点。”
“我同意!”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胖乎乎的面相和善的老头立即附和,“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点儿血总比连肉都被啃光好。”
“得了吧樊老四!”另外一个膀大腰圆、身边放着一把长刀的汉子不客气地说,“年纪那么大,胆子那么小,遇到什么事最先往回缩头!我们这帮人本来就是穷鬼,连雇佣兵那点保护费都舍不得交,凭什么要让马贼白拿?要拿,先试试我的刀!”
说话的这个汉子,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年曾经当过兵扛过枪,是个能打之人,所以一直都鼓吹着要和马贼们硬碰硬,这一番号召也得到了其他几个“能打之人”的响应,但大多数人听了这话,却只能面带苦相。这些行商当中,真正习武的并不多,大多是来自中州和宛州的小商人,一辈子战战兢兢地和算盘账本打交道,最多有点儿扛货物的笨力气,马贼过来的话大概可以一刀一个。
樊老四看来确实是那种完全不敢惹事的圆滑之辈,即便被长刀汉子不客气的训斥了,也丝毫没有生气,只是陪着笑脸说:“那是那是,你们几位好汉肯定是没问题的,可还有一堆我们这样的老弱病残,打起来不就是一盘菜嘛?”
“是啊,樊老四说的对,你们几个厉害,打不过大不了还能跑,我们总不能为了货物就把命丢掉吧?”另外几位行商七嘴八舌地赞同着樊老四的意见。
能打的和不能打的两拨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眼尖的行商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马贼呢?马贼去哪儿了?”
人们赶忙停止争吵,这才发现马贼营地里的火光不知何时熄灭了。草原上初冬的夜风如刀刮过,火堆散发的热力仿佛在一瞬间消散殆尽,每个人都感到了背脊上的凉意。
突然之间,从宿营地的北面数里之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号角声,继而东面、南面、西面都响起了几乎相同的号角,像是在彼此呼应。紧跟着,四面八方无数的火把同时亮起,伴随着这些火光的,是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大部队到了!我们被包围了!”长刀汉子从地上跳起来,手里抓着刀,却又因为颤抖而把刀鞘摔在了地上,先前说着要和马贼们硬碰硬的气势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几个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动手的人,此刻的脸色也都在火光下显得惨白,竟然没有人想到要去抄武器。
“我们完了。”最早建议交保护费换平安的黄脸小个子颓然说,“他们根本就连谈判的机会都不打算留给我们,就是要一网打尽啊。”
倒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樊老四此刻反而显得比较镇定:“别多想了,保命要紧!所有人赶紧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脊背朝外,千万不要带武器!武器全部扔在火堆边最显眼的位置!快一点儿,如果他们顺利拿走所有的货物,没有任何抵抗,说不定会发善心留我们一条命。”
“钱没了还能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完蛋了!”他又强调说。
樊老四说着,当先蹲了下来。其他人群龙无首,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跟着他的话做。先前嚷嚷着要动手的几个人也飞快地把武器扔得远远的,和大家蹲在一起。
只一小会儿工夫,马蹄声就已经来到身前。马贼们分为四队,从四个方向发起冲锋并完成了合围,人数估计有近百。蛮族人一向以强悍勇武而精擅马术而闻名,这样一百个训练有素的草原汉子在开阔的平地上纵马冲锋,即便是两百名华族士兵也未必抵挡得了,更何况那些从未提枪上过阵的普通商人。单是听着马队由远及近的气势,以及冲入营地后各种井井有条的包围、分割、封锁、搜查,行商们都能意识到,先前那些反抗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尽管在这个和平的时代,华族语言已经基本上成为了九州各地的通用语,但似乎是为了表示出对马贼的足够尊重,俘虏们仍然推出了一名懂蛮语的行商,向马贼们表达了投降并献出货物保命的意愿。
“很好,你们很识趣,”马贼头领听完之后,用流利的华族语言回答说,“我可以饶了你们的性命,但还不能放你们走。最近北都城正在准备清剿我们,我需要人手来帮我们修筑工事。”
北都是瀚州的都城,甚至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大草原上唯一的一座城市。所以,当草原上的人说起“北都城”会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通常就是在指代蛮族政权。马贼头领的这句话讲得再明白不过:官家要清剿他们了,他们需要抓走行商们做苦力。
行商们大惊失色,纷纷开口苦苦哀求,但马贼头领并不为所动,一名看上去像是个小头目的马贼不动声色地举起手里的蛮族弯刀,手起刀落,一瞬间把哀求声音最大的一个中年行商的脑袋直接砍了下来。随着他的头颅带着飞溅的血花落在地上,人们安静了下来,虽然还有几声抑制不住的小声抽泣,但看上去,几乎所有人都认命了。
“所有人站起来,”小头目示威般地高举着手中仍在滴血的弯刀,“到那边去,规规矩矩地排好队,听从……”
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旁人——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战战兢兢的行商们——看向他的眼光变得很奇怪,就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索解的恐怖事物。他顺着这些充满惊惧的目光低头一看,忍不住惊叫起来,在这个草叶普遍低矮枯萎的初冬,他的脚下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圈古怪的红色植物,正好把他的足踝和小腿包围在其中。这些植物乍一看形若细长的树叶,颜色却红得像鲜血,边缘带有细小的锯齿,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长大,已经高过了这位小头目的膝盖。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树叶看起来好像是在随风摆动,但仔细一看,摆动的方向和风向并不一致,竟然好像是动物一样自行在暗夜里的火光下婆娑起舞,带有一种妖魔般的怪诞。
小头目知道这些血色的树叶非比寻常,可能有极大危险,他的反应倒也很快,迅速地挥刀砍向面前的这一丛树叶。然而这些树叶带有一种独特的韧性,这一刀砍下去,并没有将其砍断,反而是被砍中的树叶像一根根灵活的触手,反过来把弯刀卷在其中。
而这一刀似乎激怒了这种正在疯长的古怪生物,那些飞舞的血色树叶猛然间收拢,像绳子一样缠绕在了小头目的身上。他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身体拼命挣扎,却反而让这些血叶越卷越紧。
人们在火光下可以看得很分明,那些血叶边缘的锯齿如同真正的钢锯一样在小头目的身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鲜血不断涌出。但锯齿本身细而短,割出的伤口并不算太深,以瀚州马贼的强悍,原本应当哼都不哼一声。但这个小头目叫得如此之惨,几乎连嗓子都要喊哑了,可见是锯齿在他的伤口里注入了某些毒素之类的特殊物质,令他感受到了钢铁之躯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马贼们先是惊呆了,继而迅速反应过来,几名离他比较近的马贼提起刀就冲了过去,试图斩断血叶,但刚刚迈出几步,他们的脚下也突然有无数同样的血叶破土而出,把他们全部都席卷在其中。
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妖魔一般的杀人树叶在营地的区域里不断从地下冒出,快速生长,攻击位于他们身畔的马贼。马贼们徒有一身武艺,对这些杀人血叶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这片不可思议的杀人丛林中徒劳地挣扎,发出让人胆寒的绝望惨呼。而慢慢的,这样的惨呼声越来越小,说明马贼们的生命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只有马贼头领并没有被卷入。他毕竟是这批马贼的首领,不但身手过人,头脑也很清醒,一开始就看出了那种古怪的血叶绝对不能碰,所以提前做好了闪躲的准备。当他的手下们一个个葬身于锯齿的包围之中时,只有他机敏地连续躲过好几丛血叶,一跃跳上自己的坐骑,猛抽一鞭,向着营地外围逃去。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逃掉。胯下的马匹刚刚带着他逃出了杀人血叶的领域,宿营地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古怪的吟唱。这一声吟唱很短,声音也并不大,却不知怎么的在马贼们的垂死哀鸣中依然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伴随着这声吟唱,马头前方的地面突然拱起,一根粗壮有如石柱的物体拔地而起,迅速长到两三丈高的高度。马贼首领猝不及防,策马直接撞了上去,这匹身躯高大、骨骼健壮的北陆骏马,竟然被硬生生的撞飞,马贼首领更是被弹飞出去数丈之远,身体掉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