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那一次的叛军围城,其实很多事情是你帮她做的,对么?”羽原问。
“没错,不过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云湛说,“石秋瞳其实有很多地方不及我,当然也有更多的地方比我强,但其中有一点,是我一直佩服她的,也是我远远不如她的地方。”
“远远不如她?那会是什么?”羽原禁不住好奇了。
“我有时候会软弱,而她不会。”云湛说,“你以为她喜欢当公主、当大将军,喜欢成天穿着华服摆着架子跑到宁州瀚州那些鬼地方等着让你刺杀么?她并不喜欢。但她并没有一甩手走开,而是把这一切都扛了下来,就算把牙齿都咬碎了,也从来没有退缩。”
羽原明白云湛说的是什么,却不明白这番话和两人之间的正题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耐心听着,没有打断云湛的话。云湛继续说:“而我和她不一样,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这件事不合我心意,不想做;那件事不合我的原则,我想退出。比如你知道我是个天驱,但你可能不知道,天驱挺惹我厌烦的,我每天都在想着要退出天驱,做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穷游侠。”
“这倒是可以理解,你看上去就不像一个会被组织约束住的人。”羽原说。
“但是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云湛说,“因为我总是会想到她。九州和平了太多年头了,就像沉睡太久的火山,总有爆发的一天。前两年的叛乱没有闹起来,那种积蓄的力量难以得到充分的释放,未来必然会有更大的一仗,也许是把整个九州都卷入其中的一仗。到那个时候,九州需要天驱,而她……需要我在天驱里。”
他扭过头,用箭一样锐利的目光看着羽原:“所以我不能被天驱定为叛徒,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刻被逐出天驱。我一定要找到这个陷害我的人,不只是解决他杀死任非闻陷害我这一件事,还要把整个事件都弄清楚。我是一个不喜欢对女人动手,也不喜欢对被我制服的人动手的人,但为了这个目的,纵使有一些手段我并不喜欢,我也一定会做,甚至于可以做得像我的叔叔云灭那样冷酷残忍。”
羽原面色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云湛接着说:“所以现在对你而言有三个选择:第一个,死扛着不说,那么我无论采取任何手段也要让你开口;第二个,死扛着不说,直到死在我手里;第三个,把这个人说出来,也许以后他会找你麻烦,但至少现在你活着。而且,很有可能在他找到你之前,我已经干掉他了,你好歹还有些机会——比现在就毙命的机会更好些。”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是一种正向的暗示。羽原看了看云湛近乎铁青色的面容,咬了咬牙:“好吧,我说。只希望你能尽早找到那个人,不然的话,即便他不杀我,一旦我的秘密被他皆出来,我也只能自己了断自己了。我不能被接受逐出羽家,绝对不能。”
“因为我原本不姓羽,也不是羽家的人。我只是个冒牌货。”
“我从就被丢弃在了宛州东北部黯岚山脉的一个善堂里,那时候甚至都还不到我停止生长的岁数,所以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丢弃。”羽原说,“没有亲眼目睹过善堂的人可能想象不到这种地方有多黑暗,被收容在里面的孩子都像牲口一样被喂养,吃不饱穿不暖,最后谁能勉强活到可以自己干活养活自己的年纪,完全看运气,假如死在里面,那也就是无声无息地拖出去烧掉埋掉了事。但这样的善堂也就是条件恶劣罢了,毕竟经费有限,还有一种善堂……”
“还有一种善堂条件要恶劣百倍。”云湛接着她的话说下去,“那种善堂的目的是为了用极度严酷的生存环境来进行优胜劣汰,死再多人他们也不在乎,最终的目的是挑拣出足够强壮、足够聪明、足够坚韧、足够凶狠的孩子,训练他们去做杀手。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曾经经手过一个案子与之有关,所以略知一二。”
“倒也好,正好省得我多费唇舌解释了。”羽原说,“没错,我就是被这么一个善堂收容了。我是个羽人,又是女孩,身体本来就比一般宛州善堂里的人类小孩更瘦弱,所以从小就一直被欺负,挨打、被抢走食物什么的一直是家常便饭。但是很奇怪,我一直执着地想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都坚持着挺住,好几次差点死去,居然都活过来了。”
“后来我就认识了一个自称名叫黄娟的人类女孩——不过那应该是她随手编造的名字。她和我一样很瘦弱,但是头脑胜过我百倍,运用了种种在我看来只有成年人才懂得的计谋权术,竟然也活了下来,而且对我还挺照料。她说,我这样执着求生的人,值得活下去,还说以后会带我一起出去。我也没太把她的话当真,但我确实自己也在努力寻找着机会。这样的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有一年夏天,宛州东北部连续遭遇暴雨,善堂背后的那座山爆发了泥石流,善堂被冲垮了一大半,有很多孩子以及管理善堂的大人都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而我碰巧因为晚餐的食物被人抢走了,半夜饿得睡不着觉,最早听到声音,最早逃命,反而活了下来。”
“但是你听到声音之后,也是自己离开的,并没有叫醒其他人吧?”云湛问。
羽原耸耸肩:“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死光了我反而更高兴。不过我还是叫醒了一个人,就是一直关照我的那个女孩黄娟。我们俩一起逃了出去。走在路上我们才知道,不只是善堂那里发生了泥石流,整片黯岚山区域都遭受了严重的灾害,无数人流离失所,还有一些小山村一夜之间被抹平。而就是在离开山区的半道上,我们遇到了一件改变我毕生命运的事情。”
“是和你冒充羽家的人有关,对么?”
“还能是什么?我们意外地在一处险峻的山路上撞见了一家三口,都是羽人,两个大人已经被山上的落石砸死了,一个羽族小女孩被砸破了头,并没有死去,但也奄奄一息。黄娟很熟练地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一些财物,但很少,说明这一家人也是穷人,但同时还找到了一封信。那是写给宁州厌火城的羽氏家族族长的一封举荐信,写信人的名字我忘了,应该是在羽家能说得上话的长辈,说是他游历到宛州,遇上了贫苦无依的羽家三口人,攀谈后才知道原来这家人还算是厌火羽氏的旁支。所以他写了这封推荐信,想让一家三口去厌火投奔羽家,哪怕是在家里做仆人,活得也比在宛州好。”
云湛点点头:“那我就明白了。你带走了那封信,冒充了那个真正的名叫羽原的女孩。她后来怎么了,是你们把她留在那里等死的,还是直接杀了她?”
羽原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黄娟……把这一家三口都推下了山崖。她对我说,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留下漏洞。也是她极力撺掇我让我拿着那封信冒充羽原去宁州,我害怕我孤身一人上路会死在半路上,她对我说,如果我想要日后活得好一些,甚至成为人上人,成为羽氏这样的贵族大家族的一员,也许会是唯一的机会;况且,只要我能孤身一人从宛州活着走到厌火,羽家的人一定会重视我。所以我听了她的话,一路上乞讨偷窃,颠沛流离,最终还是活着到了厌火,被羽家收留。果然如黄娟所说,我凭借着在善堂锻炼出来的求生能力,来到羽家之后,马上就得到了他们的重视。在发现我的身体因为不知道哪方面的原因再也无法长大之后,更是如获至宝,当即把我送到了天罗去受训。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罗组织里的一员,但是经受的严格训练一点也不比其他天罗少,这些年来为羽家立了很多功,即便其他的羽氏子弟看不起我,在表面上也绝对不敢表露出哪怕一丁点……因为他们怕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脖子还在枕头上,脑袋却已经滚落到地上了。”
“我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童年时候分别的黄娟竟然会回来找我。她利用当年的事情威胁我,要我替她做过一些事情。那一次拿到了你的箭之后,也是她从我的手里要走的。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离开羽家,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完成任务就能得到足够回报的生活,不用多动脑子也不用担心什么。如果要我再去当一个孤魂野鬼,我也许会疯掉。”
“那这个黄娟留下了她的联络方式吗?”云湛问。
“很抱歉,我没有任何联络她的方法。”羽原说,“从来都只有她单方面来找我,如果是杀人之类的任务,做完之后我不必汇报,她自己有方法验收;如果是要我替她取什么东西,就会事先约定一个地点,我把东西藏在那个地点,她事后会悄悄地拿走。相貌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但没有什么意义,她比天罗还擅长伪装自己,几乎每一次和我碰面都是一张不同的面孔,连我都不知道她现在真实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是一个云湛预想中的回答,从先前羽原向他描述黄娟童年时的种种举动,他就知道这一定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人物,不会轻易留下自己的痕迹。但不管怎么样,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厉害的敌人在和自己作对,他反而有一些隐隐的兴奋。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故事的高潮部分,那个人们臆想中的并不真实的石秋瞳公主,正在率领着衍国大军发起最后的强大反攻,铁蹄踏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如果人生也能像说书人的故事那么完美就好了,云湛莫名其妙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