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两人是为了高远的遗书而打起来的。小铭说,大约在半个月前,高远被逼和一个仇家决斗,为防万一,先写下了遗书。后来决斗不分胜负,但高远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意志有些消沉,所以决定保留那份遗书。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死于非命了,”高远那时候说,“这份遗书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一语成谶啊,”我感慨地对小铭说,“这么说来,遗书不见了?”
“可不是?”小铭还是事不关己的轻松语调,“大少爷找遍了老爷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那份遗书的下落。他就怪马教头,说是马教头偷走了遗书,马教头当然不承认了,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呗。”
“那你觉得,遗书上可能指定由谁来继承镖局呢?”我问她。
“大少爷最有可能,”小铭说,“大少爷虽然脾气坏点,但是很能干,在东陆的镖局子弟里还挺有点声望。夫人也说不准,老爷续弦之后,对夫人迷得不得了,夫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二少爷呢?”我注意到她并没有提及高定的弟弟高风。
小铭撇撇嘴,一脸的不屑:“二少爷啊……读书不行,武功不行,成天喜欢喝酒逛窑子,这个镖局要是交给他,一年不到就会被败没了。”
“你了解的事情还真不少啊。”我随口说。
小铭脸色微微变了变,但立刻又换回了那副天真无邪的可爱笑容:“做丫鬟的,日子无聊得很,只能在这些事里找点乐子了。”
当天下午我把两个儿子、遗孀和遗孀姘头叫到一起,向他们宣布了对书房里物品进行检验后的结果:“我在高远喝过的茶杯里找到了残留的毒药,来源就是茶壶里的茶水。”
几个人用复杂的眼神相互对望,但并不显得吃惊。显然他们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嗜酒如命的高远每个月初六这一天都会滴酒不沾,并在晚睡前独自一人喝一壶苦丁茶。这是高远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以纪念他的亡妻。这位过世的夫人很不喜欢她丈夫的贪杯,屡次试图用茶来取代酒,可惜总是失败,对方根本就对茶水不屑一顾。人就是那么奇怪,每到失去一样东西后,才会去念着它的好。
“我和高远相交这么多年,很了解他喝茶的习惯,”我说,“喝茶是这个老顽固和他的亡妻独处的时间,这种时候,他会把所有人都赶走。这个老头虽然年纪大了,还不至于变成聋子瞎子,谁也不可能在他喝茶时下毒。所以毒药是在沏茶及送茶的过程中投下的。”
高何氏身子微微一抖。她一直亲手给高远烧水沏茶,以便体现出自己对前任的尊重,现在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高定的眼睛里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刀子来,高风还是老样子,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好像被毒死的不是他亲爹,而只是街边的路人甲乙丙丁。
“显然是陷害,”马洛山沉稳地说,“既然人人都知道茶是她亲手泡的,她就绝不可能这么蠢地把自己摆到嫌疑之地。相反的,一定是凶手知道茶都是她沏的,才故意以此来构陷她。”
“再相反地,她知道会有聪明人这么替她辩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摆在嫌疑之地装无辜,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高定冷冷地接口。
“在你们打起来之前,先听我说一句,”我敲敲桌子,“夫人虽然亲手泡茶,但想必洗茶壶、担水这种事不用自己做吧。茶壶可能在被洗净后抹上毒药,水缸里也可以在泡茶之前下毒,喝完茶后再换一缸干净水就行了。”
“这样的话,任何人都有嫌疑了。”高何氏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高定。高定哼了一声,毫不退让地和她对视着,我又觉得闻到了点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任何人都有嫌疑的意思,就是很难找出嫌疑来。厨房被掀了个底朝天,高定甚至把几个看上去可疑的仆人抓起来拷打审问了一番,却最终一无所获。我告诉他们,作案者的手法干净老到,只怕很难查出点什么来。
如是过了三天,高定和马洛山好几次又差点动武,凶手仍然没有被揪出来,失踪的遗书也仍然没有被找到。倒是尸体不能再放了,虽然用了防腐药物,皮肤上仍然开始出现黑斑,再不入土只怕就要臭了。镖局里的猫这几天老在临时停尸房外面转啊转啊,多半是以为里面有咸鱼。
“把你们的老子葬了吧,”我说,“天儿那么热,尸体现在变成这样,操控尸体的尸舞者都不会要啦。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必开镖局,直接养苍蝇得了。。”
所以高定和高何氏勉强同意了举办丧礼。丧礼很简单,几乎没有通知什么亲朋,只是草草下葬了事,墓碑也做得相当粗糙,很不符合远方镖局的大派头,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人言入土为安,对于远方镖局而言却正好相反,当棺材上的最后一铲土被添上后,也就意味着争斗的大爆发。
争执的焦点很简单:遗书找不到,谁来继承镖局就成了大问题。老二高风从棺木入土的当天就溜出门去寻欢作乐,剩下的双方自然唇枪舌剑争执不下。高定坚称死者生前曾亲口告诉过他,他会是镖局的继承人,但高何氏也这么说——反正都是死无对证的话。双方又各自拉扯出了几个证人,无非是厨师甲园丁乙,但我略施手段,就逼得他们露出破绽,承认自己不过是被收买来说谎话的。
这一类的遗产争执,本来有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分家。如果死者只是个很有钱的大财主,那还好办,大不了割裂家产一人一半,但镖局怎么可能割裂成两半?如今的江湖,弱肉强食,生死系于一线,一个没有实力的镖局要么被劫匪抢死,要么被同行逼死,交给谁都是烂摊子。所以无论如何,远方镖局必须要保证完整性,不能再有实力上的重大损失。
“我可以把所有私产,包括金银细软和宅院、地产都交给你们,但镖局归我,”高定说,“父亲亲口对我说的,遗书上也一定会这么写。”
“放屁!”高何氏的回答言简意赅。
这样气氛友好的谈判总是让人脑子发胀。所以每到这时我就溜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我也不会一个人呆得无聊,因为多嘴多舌的小铭总会做我的谈伴。
“啊,你说得对,现在他们的精力根本不在查清凶手,而在于争抢镖局,因此我实际上已经可以离开了,”我对小铭说,“但是我反正是个孤家寡人,呆在哪儿都无所谓,淮安的太阳晒着很舒服,贵府的伙食可更是比我自己炒的三成生七成糊的鸡蛋好吃多了。”
小铭笑得前仰后合,年轻的胸膛夸张地抖动着,看得我唉声叹气。小铭看清了我的神情,好像更加得意,笑容变得诡异:“你为什么不去讨个老婆?你这辈子都没有讨过老婆吗?”
“活人和活人做伴,死人就只能和死人做伴了,除非是尸舞者。”
“摸过的死人多,不代表你自己就是死人。”
“我们不是死人,但我们身上有死人味道,”我捏捏鼻子,“这种味道用鼻子闻不见、眼睛看不见,却能够被用耳朵听见,用心眼瞧见。一个人也许和你在一起呆一天也不会发觉它,但只要你说上一句‘我是个仵作’,这味道马上就钻进他心里,并且永远留在记忆里。”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仵作?”小铭同情地望着我,“干点别的不行吗?哪怕是当个家丁,经常还能在丫鬟们身上揩揩油呢。”